1
神经病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白敬亭的步伐因前方有病患出没而猛然顿住，他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地转身，朝反方向开始疾走。
后头的人却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并且十万分自来熟地勾住了他的肩膀，183的大高个撒起娇来鬼哭狼嚎的：“小白啊！你这太不给面子了！说好来听我唱歌的呢？你往校门走是几个意思了。”
白敬亭冷酷无情地拍开那只爪子：“没说好，别老动手动脚。”他补刀了一句，“魏同学，我们不熟。”
魏大勋同学像是没听懂，拼命睁大眼以示无辜不解：“怎么不熟呢？咱们都认识超过24小时了！”
没错，严谨的说，他们是昨天刚认识的。故事在小魏这里还有个相当浪漫的版本。
地点是狗头中学附近一条阴暗的小巷子，当事人之一魏大勋在路过时不经意间嗅到了某种犯罪气息，便探头悄悄往里面张望了起来。而另一个当事人正被小混混逼在阴暗的小巷子里抢劫。但为什么看起来混混才是快要崩溃的那个呢？
“二十？！你特么长得跟个富二代小白脸似的，出门就带二十？敢骗我！信不信我neng死你阿！！”混混边唾沫横飞地咆哮，边推搡了白敬亭一把——没推动。
这位长得斯文好欺却不好推的男同学，在沉默了三秒之后，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开口“啊”了一声，随即缓缓缓缓地让自己倒在了地上。
混混：“……”别说他了，连扒着墙角偷看的小魏，都被这毫无灵魂的演技惊呆了。
白敬亭保持着老奶奶倒地的姿势，平静地说道：“neng吧，你放心，neng死我就不止20块钱的事了。”
小混混：“……”他也真是没见过如此死猪不怕开水烫还胆敢反向威胁的被抢对象。最终也只好骂骂咧咧地踹了小朋友几脚，悻悻离开了。
魏大勋肉眼可见的并不是什么文化人，说不出一见钟情这等形容，但他明白在那一瞬间，他心里的某根弦被命运拨动了一下。他从那个看起来分明又低调又恭顺，像是谁都能欺负一二，却又实则倔得要死的硬骨头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种他想捉住的光芒——而他向来是个听从直觉的行动派。
等看不见小混混的身影了，魏大勋立刻从巷子的另一头蹿进去，见对方还丝毫没有爬起来的意思，便友善地将手递过去，边递边很有节奏地说道：“先提前说好，我零花钱很少！路过只是碰巧，你敢碰瓷我就跑！”
“……”
“唉，那些瘪三就喜欢拣咱校落单的学生欺负。你今天胆这么大，不怕被报复啊，以后打算怎么办啊？”
“……”
“瞧你这风都能吹倒的身板，要不以后跟我混吧，哥哥罩你。”
白敬亭在听他自顾自絮叨的过程里将脸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谁啊？能让让吗？挡着我的道了。”
这就是白敬亭向魏大勋说的第一句话。像每一个偶像剧男主的台词一般，带着冷冽的酷盖气息，把魏大勋砸了个七荤八素。等小魏反应过来后，他冲着人家已经走远的身影，大喊道：“我是三年F班的魏大勋，你小子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魏大勋，狗头中学无人不知的情歌小王子交际一枝花，怎么可能有人能拒绝他的示好？！
于是时间又回到现在，白敬亭再一次拍开他的爪子，不给任何面子地说道：“没有兴趣，再见。”
2
最近白敬亭真是烦不胜烦，不堪其扰，处于暴走边缘。他为啥被迫知道了魏大勋的班级学号生日星座爱吃的水果甚至还有“我想在十万听众面前给喜欢的人唱情歌”这种俗套肉麻的梦想。又为啥上学放学被迫同行，连课间都要被魏大勋横跨若干教室赶来骚扰。
“(｡･∀･)ﾉﾞ嗨朋友，一起去上个厕所吗？”
你是初中女生吗上个厕所还带呼朋唤友搔首弄姿的？酷盖白同学很不屑。不对，谁跟你是朋友了！
但最气人的还是——连轴折腾了俩礼拜之后，魏大勋突如其来地消停了一天，整整一天，没有出现在白敬亭面前，甚至连个消息都不带联络的。白敬亭拧着眉想，怎么？当他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消遣玩具？又或者这是什么欲擒故纵的新把戏？所以才不爱接近你们这些套路深的玩意儿……
不过这回倒真是冤枉了魏大勋，这主意根本是他的狗头军师朋友给出的，朋友这样说道：“你这人做事不讲究章法，所谓进三分呢，得退一寸，有进有退才再进不难呐！你照我说的做，包管立竿见影。”
于是他已经8个小时零32分钟没有跟白敬亭说上话了，他郁郁寡欢、愁肠百转，只能伏在走廊栏杆上，偷偷打量从教学楼下正经过的白敬亭——然后他看见对方正被一个面生的年轻男人拉拉扯扯。
这下什么感情谏言都被他瞬间抛之脑后了，仅仅是脑补了白敬亭被人欺负威胁的桥段都让他瞬间怒不可遏，他当机立断地转身朝楼下跑，在离那两人还足有十余米时便开始大喊：“喂，干嘛呢！他是我的人，你手放规矩点！”
说时迟那时快，小魏冲将上前砍开那小哥拽着白敬亭胳膊的手，对方瞠目结舌地用目光在他俩身上来回逡巡：“你你、你的人？”
魏大勋不理他，微微回头，用自认为最帅最酷的三分之一侧脸朝白敬亭说：“有我在，别怕。”
这时候，就听被他护在身后的人突然发声了：“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
咳……老师？！
“老师，见笑了！刚才我不了解情况。您说您这长得也太年轻活泼了，脸上充满胶原蛋白！我这眼一瘸还以为您是隔壁班的转校生呢！”知错就改亡羊补牢的魏同学紧紧握着老师的双手，恨不得挤出两滴眼泪来表达真诚。
白敬亭实在看不下去了，拽着他的衣领把人拖走，还抽空给一脸茫然的实习老师鞠了个躬。
他边走还不忘边怼：“现在出现了？有本事接着玩消失啊？”说罢又注意到自己的语气显得俩人多熟似的，咬了咬牙补了句，“说吧，找我干嘛。”
“我……”魏大勋支吾了一会儿，找到一个确实想问，但也不报任何希望的问题，“你一会儿要不要来礼堂听我排练？”毕竟他在白敬亭这儿的成功率高达0%。所以当对方金口一口恩准之时，他竟有些怀疑是在做梦。
“等等！你能再说一遍吗？我得录下来每天循环播放。”
白敬亭嘴角弯了弯，又立刻掩饰过去，保持声音冷淡地吐槽：“就你戏多。”
3
“其实别看我表面能言善道，骨子里还是比较谦虚低调，你说等我有十万歌迷之后我在舞台上应该先说些啥呢？”
“放心，以你的演唱水平，不可能遇到这种烦恼。”
“唉，本来今晚哥哥想带你去吃全城最地道的老火锅来着。”
“……”
“( •̀ ω •́ )✧”
“其实几十亿人里有十万个耳朵不好使也正常……所以你想好说什么了吗？”
“啧，想不好。实在不行就先感谢一下我的居家旅行好帮手小白白。”
“不要，恶心。”
“那……要不到时候我给你单独唱个歌儿吧。这首歌就是咱俩的暗号，你一听就知道我是只给你一个人唱的。”
“勉强准奏吧。”
“嘿嘿，白陛下看我，看我，我这心比得标准不？”
4
YOOOOO情，要么不开始，但凡开始必定超速。这不，自从摸清了白敬亭的心软临界点，魏大勋举一反三勤加练习，成功把白敬亭拐成了自己的固定听众。后者虽然嫌弃他揣把学了点皮毛的小破吉他，只会反复弹两三首曲子，却还是每次都听得认真。
一来二去，小魏胆子肥了，总想着把人带进自己的生活圈，比如喊白敬亭参加一些狐朋狗友的聚会，他提的次数多了，白敬亭觉得很烦：“我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
魏大勋叹口气，深沉地撇开目光，技术地流露出三分委屈：“行吧，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有更多时间跟你待一起。”
白敬亭：“……”
白敬亭：“下不为例。”刚说完就被搂了个满怀。
那是一次KTV派对，他们到的时候先来的人已经嗨了一轮，台面上摆着十几瓶啤酒，众人皆是惊呼魏大勋竟然真把人带来了，又有人借着酒意调侃白敬亭看起来嫩得像初中生，是不是该给他来杯果汁。
白敬亭最烦别人拿他长相说事，冲魏大勋扬扬下巴，伸手一指桌上的啤酒。魏大勋会意，捞起一瓶偏头用牙齿一磕起开了瓶盖，再递给他。除了他俩谁也没反应过来，就见白敬亭已经豪气万千地一仰脖子给吹了这瓶酒。
这还不算，他啪地把空酒瓶压在桌上，还挑衅地睨了一眼刚才说话的人。剩下的几个男生跟着喝彩吹口哨。魏大勋则歪头靠在白的肩头大笑，以掩饰自己唇角眉梢藏不住的得意和纵容。
不管怎么说，气氛是更加热烈了，而结果就是除了担负起送大家回家这一任务的魏大勋以外，全员都把自己放倒了。
“嘿，小白，还好吗？”他伸出手指在白敬亭面前画了个圈，对方的眼珠就也直愣愣地跟着转了个圈，这乖巧的醉态逗得魏大勋忍不住发笑。他拍拍白敬亭的脸颊，心中升腾些怜惜：“唉，我刚才该看着你点的，对不住啦。”
说完他刚准备撤手，却没料到被对方一把抓住了。白敬亭的眼睛比平时还要亮，正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然后悠悠地问了一句让他始料未及的话：“喂，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酒劲儿还能传染吗？魏大勋有些迷糊地想着。他听到小白的话像是自带回声似的在他脑壳里一遍一遍地重复，便忍不住叫了一声： “白敬亭。”
他又叫：“小白。”
“……白白。”
等把好几个称呼都换了个遍，他才发现自己像是受到什么蛊惑似的已经凑近了对方的面庞，只消再俯身一厘米，他就能……
魏大勋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拉开了距离，只扶住白敬亭的肩膀替他整理衣服，边低声道：“别闹。”
白敬亭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魏大勋，你不为什么不改名叫魏从心算了。”
说得没错，魏大勋心想，这世界上总有他这样的人，敢动心却不敢承认，敢招惹却不敢负责。本以为只是一场点到为止的游戏，却没想到被撩的人姿态如此强硬，如此期待能讨个说法。
难道这次是他做错了，从一开始就不该去接近白敬亭吗？
5
好消息是白敬亭似乎完全不记得断片前自己干了啥，将那一夜翻过了篇，对待魏大勋的态度亦一如从前。可小魏心里却始终有那么点惴惴不安，被捅破的窗户纸，真的还能糊一糊凑活用吗？
而预感这种东西素来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听说白敬亭被年级主任叫去谈话时，魏大勋心里就拉响了十级警报。等轮到他自个儿被约谈时，警报已经超负荷停摆了。
魏大勋像跳机械舞一样同手同脚地挪到主任面前，低下头闷声不响，被自己心脏过大过快的跳动声震得头晕，老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只有些关键词，“有人举报”、“同性”、“不正当关系”……模模糊糊失真地传进他耳朵里。
他听到自己问了句“白敬亭说了什么”，这时回复突然清晰了。“他只说是他自己心思不纯，跟你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知道。”清晰冰冷到让魏大勋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办公室，没想到白敬亭一直在走廊拐角等他。
白敬亭问：“没事吧？”他轻轻地点头以作回答。
白敬亭似乎犹豫了下，又问：“没认吧？”他又点了点头。
他忍不住看向小白，希望能从对方眼里找到丝毫的埋怨或是失望，可是没有。白敬亭是真正为此松了一口气，这个事实让他的心更抽痛起来。
他甚至想破口大骂一句你咋还有心思关心我呢？能不能替你自己想一想！你白长了这么坚硬难撬的外壳了，能不能保护好你自己柔软的真心？
可是这小孩在最最最神志不清的时候，也只是半嗔半叹缩回了试探，更遑论清醒的现在，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将有一条叫做“保护魏大勋”的铁律设定入了自己的核心程序里一样。
他魏大勋又有哪里值得被这样对待呢？
6
魏大勋把第23个空酒瓶扔到了地上，顺势将身边那个毛茸茸的脑袋按进自己的怀里，边流泪边含混不清地叫对方“傻孩子”。
“傻孩子”被他圈得动弹不得，痛苦万分：“兄弟，看清楚了我不是你家小朋友，有本事拿别人撒酒疯，有本事你倒是反省下自己啊？”
魏大勋闻言摇摇晃晃站起来，举起了高脚凳作势要往脑门上砸：“你说得对！”半晌他哽咽了声，把椅子往吧台上扔了出去，“我就是没本事，你咬我啊？”
大兄弟：“……”
这事儿的结局是魏大勋撒酒疯砸店的事儿被闹到了学校，本人被记过还得在全校面前做检讨。
终于也有个能让他感到丢人的时刻了，魏大勋不情不愿地走到了礼堂的舞台上，他第一次觉得这个集会场所这么大，台下几百双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他，他不自在地干咳了几声，展开了自己的检讨稿：“上个礼拜，我在校外的店里做了一件特别不应该的事，这件事让我认识到……”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孤零零地回响着，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教他认识到自己的失败。忽然的，有一片来自过去的飞羽掠过他的眼前，让他分了神去看。那时他们刚认识不算太久，却飞快地相熟默契起来。他向谁肆意描摹着未来，半开玩笑地许下一个承诺，谁又扭过头去假装嫌弃、却藏不住笑意地准了他的奏。
魏大勋攥紧手里的稿纸，觉得眼睛有些疼。
他想道歉，想忏悔，想重来一次。可即使台下有这么多人，又有谁真正在意他是谁，他是为了什么才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检讨呢？
他想道歉，想忏悔，想重来一次，早知道横竖要走进死胡同，何不当初为爱自首。
他想道歉，想忏悔，想重来一次，对那个被他亲手捕获又推开的人。
——为什么不呢？一种冲动在他心里萌芽，脑海里疯狂地弹出“你疯了”的弹幕，但他无比冷静地敲下了决定。然后他的声音顿了顿，上扬起了语调：“这件事让我认识到……我其实很有引人注目的特长啊。这个礼堂呢是我平时排练的地方，各位观众朋友们想不想听我来个即兴表演？”
台下安静了十秒钟，骤然爆发哗然声，几百双眼睛的主人都开始交头接耳躁动不安起来。人总是会隐秘地渴望着滑稽而热闹的盛会，于是他们又像在默默地给魏大勋传递一种鼓励——
去吧，去吧！去撕烂这眼前的秩序，去破坏这和平的假象！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有朋友将他的吉他递到台上去，有不认识的同学起哄着组成人墙，拦住想阻止这一切的老师。
于是音符在他的指尖下迸发，歌声从他的心脏里流出。
「我在鼓楼的夜色中 为你唱花香自来
在别处 沉默相遇和期待
飞机飞过 车水马龙的城市
千里之外 不离开」
老师在气急败坏地叫，同学在火上加油地闹。唯有一人的目光径直不管不顾地投向他。让一切喧闹都褪去了。
「把所有的春天 都揉进了一个清晨
把所有停不下的言语变成秘密 关上了门」
他的小白，永远只有他的小白，会在所有被他纠缠胡闹，或是他没注意到的瞬间里，都用同样专注的目光望着他，像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听他说无聊笑话更重要的事情。想到这里，魏大勋边唱，边忍不住朝那个方向微笑起来。
「莫名的情愫啊 请问 谁来将它带走呢
只好把岁月化成歌 留在山河」
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他喜欢心念动时伸手试探，却害怕想回头时没有退路；他喜欢被人包围，却害怕受人指点；他喜欢在阳光下欢笑，却害怕只能躲藏在阴影里；他喜欢崎岖刺激的冒险，却害怕被迷雾遮挡的未来。
但一直以来太多的顾虑逐渐让他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他最喜欢和谁在一起，又最害怕与谁分离。
「我在二环路的里边 想着你
你在远方的山上 春风十里」
但愿这幡然悔悟还不太晚，但愿这成真的美梦能被传达。
没有十万听众没关系，只会反复唱这两三首歌也没关系。反正有人天天嫌弃他这嫌弃他那，也不差再加这一个俗套而肉麻的告白。
「今天的风吹向你 下了雨」
于是迷雾被拨开，阳光再次倾洒下来，有人站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给他倾吐真心的勇气。
「我说所有的酒 都不如你」
我要你一直看着我。我只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