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胡亦赶到这厢：“二少爷本来往出谷的方向去了，这会儿跳进湖中……在……”他面露难色。

东方未明大骇：“他要寻短见？”

“不……他在水中嬉戏。”

荆棘差点儿一口气上不来。

后来，每当他想起那天夜色中的奔跑，仍觉得那是生命中最灰暗的一天没有之一。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见到一个与说好的人设完全不一样直想恨声掐着他脖子质问你到底谁啊你师父认识你吗……的“自己”的。

不幸中的万幸是，总算没有完全在裸奔。他偷偷呼了口气，视线在没过腰部的水光逡巡一圈，循沾染着粼粼水迹的背部线条一路往上，停驻在宽厚的肩膀上。

眼见这等挺拔健美的身材，东方未明也不由赞叹：“看来前些日子送给二师兄的那本《塑形108式教你做完美男人》卓有成效嘛，回头我也要勤加练习才行。”

住口小混账，我才没有练那种鬼东西。

哗啦啦。“荆棘”拨了下水，举起自己有力的臂膀来在月光下仔细端详，随后竟然又往深处走了两步。

谷月轩焦心道：“阿棘，夜深水凉，你且先上岸来，不要冲动，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荆棘”仿佛终于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冷冷地瞅过来，喉头咕噜出几个音节，又清了清嗓子，终于能说出话来，一字一顿，稍嫌别扭。

“来者何人。”

“且慢！”东方未明阻止了师兄呼之欲出的一句“我是你大师哥谷月轩啊”，肃然地掏出一本江湖暗号大全展示与他看，“我猜二师兄是想与我们……对暗号！”

“谷……谷月轩。”大师兄不自在地扯了扯衣领。

“东方未明！”小师弟入戏极快，摆出白鹤展翅的姿势。

合：“我们是穿梭在逍遥谷的神奇三侠！

白洞，白色的明天在等着我们！”

立于水中的“荆棘”眯眼一笑：“就是这样~喵~~~~~”

眼见他终于放松警惕有了开恩上岸的架势，岸边这几个无一不感动得热泪盈眶，说时迟那时快，谷月轩急掠几步，不顾自己的衣衫下摆同样被打湿，轻踏浮萍涉水去往“荆棘”身边。

他当时来不及整理装束就匆忙往外跑，此时青丝披散，穿戴也不规整，比之平时的俊雅，更添随意潇洒，在寒纱般的银光里，竟让人生出几分月下谪仙的错觉来。东方未明都看的有些呆了，原来他们逍遥派的轻功使出来是这么好看的。

谷月轩把人半捞半拽地往陆上带了一把。没人看清他出手，正是“应指倒地一刹间”，他接住自家师弟软倒的身体，另一手将自己的外衣罩于其上，运气带他飞身远离了湖水。整套动作难度系数高达7.2，具有极大的观赏价值。

全场唯一没有沉浸其中的是一只体黑爪白的小猫，它本来傲立于东方未明肩头，此刻弓背跃起，狠辣地扑向昏迷在地的“荆棘”，利爪森然。

岂知谷月轩比它反应更快，他想都未想地抬手将师弟护住，拦在它面前，那玉石俱焚的一击瞬间划破衣衫在他臂上留下几道渗血的爪印。

东方未明吓了一跳，赶紧把仿佛也傻掉了的小猫抱开：“我跟你说你的举动很危险！你这样很容易被下锅的！”又转头关心道，“师兄你怎么样？”

谷月轩摇头：“不妨事。”他敛目把人事不知的师弟身上的衣服裹紧，双臂一使劲将他打横抱起来。

打横……抱起来……起来……来……

荆棘猫眼前一黑，心中惨然，夭寿啦！！！

东方未明猜想荆棘的反常说不定与之前的药丸有关，无奈天色已晚，见“荆棘”气息平稳地陷入昏睡，众人决定明日一早再往神医家寻求帮助。

夜深人静，谷月轩的床让给了荆棘，他搬来凳子在旁守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不支地入了梦，只知次日醒觉时身上披着不属于他的外衣，窗户则开了一条小缝，周围并无他人踪影。

再说那沈湘芸天不亮就自行赶来逍遥谷中，将东方未明拉入房中掩了门窗，出来时两人神情时而严肃时而恍惚。

他俩这幅模样，倒把谷月轩吓得有些不轻：“阿棘究竟染上何种病症？”

东方未明沉痛道：“大约是传说中的……失心疯！”

谷月轩、黑猫：“……”

只听东方未明又安慰道，“并非不治之症，我助沈姑娘一臂之力，一个时辰后定让二师兄活蹦乱跳。”

谷月轩蹙眉：“那阿棘醒来后是否还有发病时的记忆。”

东方未明偷偷瞥了一眼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神情麻木浑浑噩噩的黑猫，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大概……会的。”到时候大师兄你一定不要让他做出什么傻事啊！

后来，东方未明特地写了一篇日记，取名为“尴尬的一日”，仅仅看着标题便无语凝噎，真是尴尬得一个字都落不下笔啊！

唉，就让这个秘密永远的，尘封在心底吧。

天不遂人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东方未明破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大大、大师兄，不好了！”

唉，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

“二师兄不见了！”

谷月轩长叹一口气，喝了一口茶。这才道：“他定是离家出走了。”

东方未明又是自责又是着急：“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分几路去找他？”

这一次谷月轩却镇定许多，追问原因，他先与大家分享了一个又要追溯到小时候的故事。你说为什么每次都要追忆一下往事？呔，当然是为了不让你们觉得感情线进展太快啊！

谷月轩自幼学棋，有时候自己摆着残局玩，小荆棘闷得慌，绕着他转悠来转悠去，眼巴巴的，却不肯开口要求师兄陪自己。

往往是谷月轩先缴械投降，把师弟拉到对面的蒲团上，再搬过纸墨，从棋盒中抓起一把拢住。玩的无非是单双猜子，猜赢了人总归要有点好处，可以往输家脸上添两笔水墨。

谷月轩知道自己该让着师弟，然而毕竟他也年纪不大，爱玩与争胜的天性尚未泯灭，几把之后便有些收不住手。

荆棘若是赢了，只知道往他师兄脸上、额上、甚至鼻翼上画看起来就十分笨拙可笑的小乌龟，对了，他统共也没赢几次。但若是谷月轩赢了，那可就什么花草鱼虫、行云流水，全都招呼着来了。

不过半个下午，荆棘的脸上已经绘完了整个逍遥谷的大半景色，溪流蜿蜒到耳根后，真真是无处下笔了。

荆棘自己尚未察觉，他尽看着师兄脸上的乌龟傻乐呢，直到无瑕子有事找他们，进屋一看，与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颤巍巍指着他的脸乐得前仰后合，他才乍然反应过来，赶紧去照一照自己的大花脸。

这一照，也不知是恼自己输了这么多，还是气师兄丹青技艺得比自己好许多，抑或是师父的大笑声不绝于耳，让他觉得被俩年长的联合起来欺负了，竟负气得眼圈都红了起来。

再然后他就离家出走了。

谷月轩也不急着去找，默算着时间，直到饭菜飘香，他才慢条斯理地往自己脸上画了些黑眼圈、大胡子、媒婆痣，确保十分可笑之后，不能更熟稔地绕到谷中离瀑布凉亭不远的木屋后。

他偷偷看一眼果然在亭中垂头生闷气的小荆棘，又把头缩回来，深呼吸一口，原地嘿咻嘿咻地做了一百个蹲起，再打了套拳，方气喘吁吁地跑到荆棘面前，揩汗道：“可叫我好找。”

小荆棘一抬头，倏然看见自家俊逸的大师兄变成一个大花脸，脸色叫一个精彩，嘴角抽动了好久，说不清是要哭还是要笑，最后突然就扑进谷月轩怀里去了，辛苦地忍了会儿，终于笑得肩膀不停耸动，闷在他胸前喊了声师兄。

谷月轩三分得意三分满足，小心翼翼地怀抱住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少年，不着边际地把师弟与谷中新孵的小鸡联想到了一起，捏起来也一模一样的细小绵软。他想，可不能让外人欺负了去。

不管过去多久，哪怕风霜雨寒，他总要好好照料他，总要让他开心。

“故此莫慌。”谷月轩安抚着寻找二师兄小分队队员，“阿棘自幼喜爱离家出走，我们按兵不动他自然会更生气，然而也不能很快就找到他，否则会伤他自尊……按照以往规律，需得找准时机，营造持久战的假象，传递苦苦追寻的决心，同时走最省力的捷径。”

东方未明听得一愣一愣的，道：“师兄……能否说人话？”

谷月轩微笑着捧出一只模样奇特的瓜来，一掌劈成四瓣，递予大家：“不急，吃个瓜先。”